
| 在彗星落下之前 |
主線任務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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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亞麻色的髮絲出現在眼前。
那時常被羽飾眼罩遮擋著的翡翠色雙瞳正望著青年。
不知道從何開始,青年都快要忘記這男子原本的長相了。
濃綠的圍巾被風拂起,夾帶著點點青色光芒──那是從眼前男子身上飄落的。
男子身上多處像是剝落般,看似傷痕之處發著螢綠色的光,光點便從其中緩緩飄落。
「溫澤景。」那男子又開口了。
他抬頭,看見那臉頰上的螢綠色傷痕飄出點點螢光。
「你想逃嗎?」那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嗓音問著。
他張開有些乾燥的口:「對。」握緊雙手,宛如那不斷溢出的鮮紅不足為懼,「逃走不可恥。」
翡翠色的眼眨了眨,男子看著擱在青年頸子上的雙手扣緊了,「我知道了。」男子旋身,白色的花瓣飛舞而起,「我會自己拯救的──」那聲音隨著漸強的風似乎逐漸模糊──
「──那個我所存在的世界。」
他睜開了眼。
陽光從窗戶闖進,大剌剌地黏在地板及床的一角,時鐘的滴答敲擊著昏沉的思緒。
從夢裡的炫亂回神,有些疲累的雙眼又閉了一陣。
好累。
深呼吸,最後才撐起軟綿綿的身子並呆坐在床上──本該是如此。
起身時他被桌上那人造的光線吸引而去。
桌上的螢幕、鍵盤、主機甚至是繪圖板早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台筆電。
而發出光源的正是他的筆電。
昨天沒關機?有些遲緩地戴上眼鏡爬下床,睡眼惺忪的雙眼花了段時間才看清楚螢幕裡的畫面。
「……掛機?」他看著畫面上的Ze照著平常他設定好的電腦自行點擊的腳本使用攻擊好來殺怪刷素材及經驗。
只是在畫面中間的低等怪變成了本應該消失的遊戲NPC、同時也是耶里的領導人里斯托,但與印象中不同的是里斯托雙手冒著青色的火焰、雙眼甚至不再是平常那樣緊閉,而是露出血紅色的雙瞳。
什麼?
「……這是什麼狀況。」他自言自語著,但比起疑問為何里斯托成了敵人還變成那樣的狀態,立刻停止腳本並退出任務才是首當其要。
手握上滑鼠點擊,腦袋思緒也逐漸清醒過來。
他不記得他睡前有掛機。這是他第一件想到的事。
打開人物狀態才發現Ze的血量已經要見底了,剛才如果沒有退出大概就會直接被打回重生點。他翻了翻道具,藥水量還算足夠,但以Ze的血量來看,直接自殺重來是比較有效率且不會浪費藥水的方式。
他看著因為殘血而表現出虛弱動作的Ze。
「……」
他移動了滑鼠。
操縱著Ze走去自殺點──只要高度夠高,角色還是會直接摔死的。
他壓著鍵盤,看著畫面裡的弓箭手走近了懸崖處、並且逐漸接近那死亡的邊緣、直到──
弓箭手在崖邊停下了腳步。
鍵盤及滑鼠上的手停止動作。
他凝視著螢幕裡的Ze。
眼前掠過的是紛飛的白色花瓣還有薄荷的氣味。
垂下眼。
澤景打開了人物欄,接著使用道具裡的藥水將那可憐的血量灌滿,並將掛機腳本關掉。
他沒有將Ze操縱回原本的位置,也沒將遊戲關上。
他只是闔上了筆電,並去浴室開始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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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裡咬著路邊擺攤婆婆賣的飯糰,靖華有些心不在焉地做著薪水小偷。
在前些日子,新聞播報了彗星已確定會朝地球墜落的消息,並且要民眾們切勿緊張及慌忙行動──
──怎麼可能不慌張。這是她看到新聞時的當下反應。除了販售越來越普遍的避難包、犯罪率些微上升外,對於人口擁擠的台北而言人口的流失是感覺得到的。
譬如她現在所在的辦公室就已經有一半的空位置了。
滑鼠滾輪滑過噗浪,不少相關的訊息在網上炸開、海嘯般襲來。
去哪裡避難、哪裡已經太多人而無法收留、交通注意、避難準備措施等等消息在她眼前一一掠過,但更多的是標著「#在彗星落下之前」標籤的訊息。
「在彗星落下之前,你想做什麼?」
吞下口中的油條,又繼續滾動滑鼠。
她想起前幾個禮拜的事情。
一收到訊息後她氣喘噓噓地奔回家裡。
頭頂如同被轟了道雷外思緒也被狂風所攪亂,眼前閃過的都是那則訊息所延伸出的各種想像。
為什麼爸爸什麼都沒提就北上了,還做了那種事?不難理解澤景的憤怒,但為什麼要這樣?
她衝過轉為綠燈的斑馬線,似乎嚇著了幾名路人。
疑問擠滿了腦袋。
擔心、害怕、恐懼──
──還有憤怒。
她掐緊了包包的帶子,閃過路人後拐個彎進入巷道內。
站在樓梯口外、聽聞腳步聲的志鴻往聲音之處望去,正好對上了迎面而來的靖華。
「Spice!Spice妳等一下──」
「等一下再說。」立即打斷對方,她繞過對方的身子只顧著想爬上樓梯。
來不及阻止靖華的志鴻也只好追著背影而上,低跟鞋子在水泥地上發出響亮的清脆聲,迴盪在樓梯間。
在後頭的志鴻仍對著前頭的女子說到:「Spice我知道妳很急,但是聽我講一下──」
對方沒有任何的回應,握住大門的門把就準備要推開。
「Spice!」男人的大手直接拉住了門。
「幹嘛?」靖華回頭一瞪,隨即被自己的語氣給嚇著了。
樓梯間靜默了,兩人緊張的喘息聲顯得更加鮮明。
男人看著那盈滿各種情緒的深邃秋水。
那眼裡的憤怒也跟她弟弟一樣。
收回情緒,靖華沈澱了會心頭的怒火才開口:「……抱歉鬍子叔,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怎麼了?」
聞言的男人並沒有生氣,但能感覺得到語氣中的無奈,「……沒關係,我只是怕等等沒機會跟妳提。」他頓了會後才繼續開口道:「妳最近要多注意一下阿澤。」
怔了陣,女子抬頭直視著男人,雙眼睜的圓大。
他猶豫了。嚥下口中的唾液,喉嚨蠕動的聲音顯得干擾,「……我怕他會做些傷害自己的事。」
「──那個、前輩?」
聽見聲音的靖華從思緒中拉回,並慌忙地把視窗縮小、吞下口中的食物,「嗯、嗯,怎麼了?」
「AE好像有點問題,輸出到一半的時候就當掉了,剛才試了好多次……」實習生面有難色,但似乎沒注意到靖華方才的小慌忙。
「欸?我看看。」她起身,跟著實習生走過去。
「……如果阿澤有什麼狀況跟我說一聲,拜託妳了。」男人充滿擔憂的語氣讓她直打了個寒顫。
……等等再傳個訊息給澤景好了。她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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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謝謝光臨。」身後傳來工讀生的回應。
澤景拿著兩罐鋁罐啤酒走出便利商店。
紅燈。
雖然前幾天才下了點雨,這幾天又迅速恢復成大太陽的天空藍的刺眼,熱辣的陽光逼得人們紛紛躲避在建築物或是行道樹下。手上的鋁罐冒出不少冰珠,忍住想把啤酒往臉上貼的衝動,澤景只是用著雙手握緊兩罐啤酒,手跟身體的溫度不成正比。
水珠沾濕了雙手,甚至是沿著手掌的輪廓滴落,那爬過皮膚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癢。他低下頭,看著剔透的水珠滴落到人行道上,漬成一片深色。
綠燈。
他抬起腳。
進了家門。
等待他回家的是靜謐的空氣。
將兩罐啤酒冰回冰箱裡,接著便到陽台收拾昨天晒的衣服。內衣、內褲、上衣、褲子、襪子……將被陽光曬的有些過頭的衣物連著衣架拿下,把衣服拿去房間摺好,放回衣櫃。
走進姊姊的房間,將同樣也摺好的姊姊的衣服放在她的床上。
環顧了四周,雖然比之前好一點,但沒有摺好的棉被跟散在床上的衣服還是讓他皺了皺眉頭。
「……真是,老是不收自己的衣服。」他自言自語著,才剛語畢便感覺到放在口袋裡的手機傳來了震動。
『欸弟,今天晚餐去外面吃如何?』
看著Line傳來的訊息,他敲了敲幾個字回應,『好啊,但是店妳自己選』,接著便看到對方傳來了不明物體軟爛在地上的貼圖。
看著那貼圖他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啪刷一聲,洗澡水呼嚕地灌進浴缸裡,拼命地將自己攤平。
一邊等待著水位上升的同時澤景走回廚房,將啤酒從冰箱拿出。伴隨鋁罐打開的聲音飄出的是麥子發酵後的濃重味道,澤景皺了皺眉,忍著味道喝了一口。
「……怎麼會有人喜歡這麼難喝的東西。」苦澀的味道在嘴裡擴散,讓整張臉都要皺成一團了。
一邊將啤酒灌入肚裡,他看見貼在冰箱上的便利貼,順手拿了支筆補上「衛生紙要沒了」這幾個字。
啪氣,第二罐啤酒發出了聲音。
平常沒有在接觸酒精的身體過了一會便開始熱了起來,澤景拉了拉領口,對於怕熱體質的他來說這熱度就有的讓他受了。
邊喝著第二罐啤酒他繞回浴室,發現浴缸裡的水似乎差不多了,他伸手探探水溫,夠熱了。
仰起頭,第二罐啤酒見底。
將鋁罐放在流理台上,與那對空酒瓶對望了一陣後他將兩個鋁罐裡外都沖洗乾淨,並拿到回收的紙箱子裡放好,起身時正好對上了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的青年因為酒精的關係臉頰及耳根都泛著明顯的紅,要是不開口說話的話大概會以為這人醉了吧。
他看著鏡子裡的人身上的衣服好一陣子。
澤景回到了房間裡,將身上畫著可愛風格的肝臟爆炸圖案、一看就知道是靖華買的衣服脫掉,從衣櫃翻出了一件純白的素色T恤換上。
他拿起爆肝衣服聞了聞,果然有點酒味了,他將衣服用洗衣袋裝好放進洗衣籃裡後回到廚房,澤景在確認便利貼上沒有漏掉待買的東西之後走向流理台。
並從刀架上拿起了水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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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到了該入秋的季節,太陽依舊是躺在地平線上捨不得沉去。
往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幾乎差點就要讓電腦椅的椅背支撐不住,志鴻彎回身子爽快地打了下班的卡。
「啊,今天這麼早下班啊?」隔壁的男同事隨口問到,螢幕上滿滿的作業視窗表明了離打卡還有段時間。
穿上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志鴻邊將電腦關機,「難得今天剛好告個段落當然是早早下班休息啊!」
「哦……你是要趕著去買避難包嗎?」同事在一旁調侃。
聞言的志鴻只是愣了會後才開口:「都這時間點了,還會待在公司的人除非被什麼念頭打到才會去買吧。」暗指著什麼,志鴻給了對方一個微笑。
這時間還不去避難的人,不是等著希望就是等著死亡吧。
但以台灣人的個性他覺得抱持「不會這麼衰剛好砸在台灣附近或台灣上面啦」心態的人還是比較多吧。
「哈,也是啦。」同事莞爾,「啊──都世界末日了還要加班的大概就只有我這苦逼人了吧。」
「辛苦啦,我先走囉。」輕拍對方的椅背,志鴻單背起自己的包包,「掰。」
「掰掰。」向著離去的志鴻擺了手,同事繼續埋頭在程式碼當中。
如果說世界末日有什麼好處,他大概會覺得不用跟著下班潮沙丁魚地擠在電梯下班這點挺好的吧。
進了電梯,一邊等著樓層的數字下降,他打開了Line,發現傳給澤景的訊息被已讀了。對話只停留在對方答應今晚可以一起解了彗星的新任務,但對於接下來志鴻的新訊息卻沒任何答應。
大概是在畫圖?或是忘記回訊息了?也可能在處理電腦的事?……明明是再日常不過的現象,卻莫名在他腦海裡丟了顆石子般起了漣漪。
腦袋都還沒理出一個結論,手機便傳來一陣震動,畫面突然轉為Line的來電訊息。
是靖華。
儘管還在疑惑對方怎麼突然就打電話過來,志鴻下意識地就滑開選項接起電話:「喂?Spice?」
「……鬍子叔?……鬍子叔……」電話那頭傳來靖華的聲音,那聲音裡充滿了恐懼,還有滿溢出來的、壓抑著哽咽的痛苦。
志鴻一陣惡寒而上。
「Spice?……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在一陣壓抑著喉嚨及忍著不讓呼吸急促的聲音後,靖華才開口:「……阿澤他……」
「在家自殺了……」
一陣耳鳴。
眼前忽地一陣暈眩,失焦的雙眼一時間連眨眼都忘了,就連手抓著耳機的實感都消失了。
「我只是想在死前知道真相罷了。」似乎沒有夾帶任何的情緒,眼鏡閃過了一片反光,「如果人在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死的,未免也太悲哀了。」
……開什麼玩笑。
「──『不然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溫澤景,你現在是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志鴻暈了陣後才穩住自己的口氣:「那阿澤現在人呢?他人怎麼樣了?」
「送醫了……我現在在醫院,」靖華的情緒似乎比剛才穩定了些,她稍微吸了鼻子,「醫生說因為出血太多所以現在在輸血,還有縫合傷口。」
出血?傷口?縫合?
眼前的電梯門開了,他幾乎是用跑地跑出了門口,並且往自己停在外頭的機車奔了過去,「阿澤他到底是做了什麼??」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陣,壓抑的情緒立刻又浮現出來,「……他在浴室裡割腕……」尾音方落下立刻傳來靖華忍不住漏了幾聲啜泣,混雜著想要穩定情緒的抽咽聲,「在、浴缸裡……都是血……他人就這樣、躺在裡面……」止不住顫抖的聲音模糊了後面的話語。
正夾著手機在牽車的志鴻頓時想一頭撞向車子龍頭撞死算了──都什麼時間問這什麼他馬的爛問題,「對不起Spice,我不該問妳這個……」他跨上摩托車,「我等一下就過去。」
聞言的靖華明顯愣了陣,「……可是、你不是在高雄?」
「台灣才多大,我等下搭高鐵過去。」他拿起全罩式安全帽,在對方婉拒之前就開口:「妳現在該做的就是去吃些東西不要讓自己太累了,免得阿澤等等看到妳這樣子他可是會擔心的。」他安慰到,放緩了語氣,「要有力氣才有辦法照顧人。」
靖華沉吟了陣後才開口:「……好,我知道了。」她忍著聲音,深呼吸了一口氣,「……謝謝你,有消息我再傳訊息給你。」
「好,記得一定要吃晚餐。」他叮囑,在跟對方道別後才掛掉電話。
收起手機,他戴上安全帽後立刻發動了機車,直接往高鐵的方向騎去。
風呼嘯而過,腦海不受控地開始浮現靖華所說的畫面,他皺緊了眉。
與染血浴缸不斷交錯閃現的是那一天還待在澤景房間裡的畫面。
啪咔的開門聲。
本來想開口的志鴻在看見澤景垮到不行的臉瞬間吞回了原本要說的話,「……誰啊?」
「我爸。」平淡的語氣薄如空氣。
他愣了陣,「……噢……這樣啊……所以他還在?」
「嗯,說有事情一定要當面講。」
「噢……呃、那我想我還是先離開好了──」
澤景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只是淡淡地開口:「沒關係,他不會進房間的,大概講完話就走了。」
尷尬早已攀在背上的志鴻只是諾諾地對著澤景嗯了聲。
但在對方出了房間門後他還是先把自己的東西都先收好放在不起眼的角落,並且躡手躡腳地溜到外頭的浴室裡。
他坐在浴缸邊緣,抱著胸思考著怎麼好巧不巧就遇到這時間點。雖然覺得對方的父親借廁所的機率還可能比進房間大,但至少他還可以隔著門說「啊,不好意思等我一下」,而不是對方父親開房間門後直接與人面對面。
浴室在隔壁些就是客廳,薄薄的牆也阻擋不了多少的聲音,但也只是含含糊糊的說話聲。過了不久從原本只聽得到浴室抽風孔的聲音,到隱約聽見了兩人的爭執聲,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臂。
那爭吵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聲,甚至已經到可以依稀聽到幾個字眼的程度。他蹙起眉。
接著他聽到了澤景房間門被打開的聲音,似乎還混雜著澤景的聲音還有悶卻急促的腳步聲,然後──
碰框──
磅──!!
一聲巨響甚至伴隨著地板傳來些微的震動,嚇得志鴻立刻從浴缸邊跳了起來。他扭開門把直接衝出了浴室。
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看見似乎是澤景父親的男人手上抓著澤景的外接硬碟。
高舉。
然後狠狠地砸向地面。
受到劇烈撞擊的外接硬碟立刻被砸破了一角,並且直接噴濺到志鴻的腳邊。
他順著硬碟殘骸噴過來的方向定神一看。
慘了。
先不論似乎是被重擊而出現網狀裂痕、紫綠的色偏色塊不斷閃爍以及黑色液晶開始溢出的電腦螢幕,還有躺在地上扯著線的繪圖板。本來放在桌上的電腦主機如今橫躺在地板上,機殼被撞開一條縫,燈光不正常的閃爍著,風扇聲音也因劇烈運轉而變得吵雜。至於被主機牽連扯下的鍵盤、滑鼠、耳機還有麥克風不是跟著摔在地上就是還在桌子邊緣搖搖欲墜。
他完全嚇傻了。
而在房間裡的男人似乎也對志鴻的出現不以為意,依舊自顧地對著澤景怒吼:「你就為了這種破爛東西而不打算回去??你就這麼想要被那個女人殺掉而不跟我回去???」
而站在前頭、背對著自己的澤景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只是呆站在那。
「而且你還在那裡玩那個破爛蠢遊戲!!!你真的以為玩個遊戲就能夠拯救我們嗎!!!」
腦袋就如同那台被砸到地上的主機風扇一樣,志鴻還沒想到該怎麼面對眼前的狀況時,眼前的青年身子顫抖了起來。
「……殺了你。」
他看著那青年握緊拳頭,緊到手指都要掐進手掌肉裡。
「……我要殺了你。」澤景咕噥著,那聲音乾裂到宛如要撕裂出鮮血,他跨過了主機殘骸往房間裡的男人快速走了過去──
「我一定要殺了你!!!」一陣怒吼,青年倏地掐上男人的頸子,力道甚至將男人狠狠壓至到牆上。
見狀的志鴻立刻衝上前去抓住青年的手臂阻止,「澤景!!澤景你、不要這樣──」
「我一定要殺了你!!!」澤景怒吼著,手指更是不顧男人的掙扎還有在身後扯著自己的志鴻。他越掐越緊,聲音悽厲地刺耳,「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裡!!!」
死命地將澤景拉退開來,對方似乎還在激動中而拼命掙扎,手肘好幾度毆進志鴻的腹部裡,甚至也將他的手臂抓出不少熱辣的白痕。
他感覺得出來澤景絕對是拼上全力地想將眼前的男人碎屍萬段。
「你到底憑什麼!!你憑什麼要全家人跟你死在一起,你要死你自己去死啊!!!」失去控制的澤景依舊朝著男人吼叫,而氣管剛獲得解脫的男人則是靠在牆上喘息乾嘔著。
「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
站在破碎的零件之中,志鴻只是緊緊抓著澤景不讓他再去掐住他父親。
這狀況不管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機車從十字路口呼嘯而過,蹙緊的眉反倒更皺在一起了。
「……明明知道我最討厭臨時毀約了,臭小子。」他自言著,摧緊了油門。
夕陽終於沉入地平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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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靜謐的白色長廊,夜晚的醫院總是比白天來的安靜許多,志鴻照著靖華傳的訊息往走廊深處走去。看訊息的同時也瞥眼看到了現在的時間──九點三十八分,不知道澤景醒來了沒?他暗忖著。
他抬眼對著門上的號碼,接著便在下一個轉角看到了對應的號碼。
『我到了,外面。』不想貿然進病房──畢竟不知道有沒有別的病患在──他保守地傳了訊息。
不一會,眼前的門就被拉開了。
染了一頭橘紅色髮絲的女子站在門後,面容看起來有些憔悴,以往明亮的大眼此時顯得有些腫脹。
「……阿澤還好嗎?」他壓低音量詢問。
而靖華只是抿了唇後才開口:「先進來吧,另一床目前還沒有病人。」她將門拉得更開些,讓出一條路給志鴻後才走回病房裡。
他躡手躡腳地進房並將門帶上,靖華走到窗邊稍微將窗簾拉開讓外頭地光線透進房內。本來顏色深邃的天空因為彗星逼近的關係,在最上頭泛著肉眼可觀察到的些微青光。
以淺綠色為基調地房間在光線下有了些微的輪廓。
而那輪廓也包含了正躺在床上的澤景。
雖然光線不算充足,但仍能看見對方的臉色有些慘白,嘴唇也只是染上薄薄的一層紅似。點滴吊在一旁,壓著棉被的左手在手腕處被繃帶包了起來,並延伸了半支前臂。唯一讓志鴻可以稍微放下心的只有對方的呼吸聲。
他放下了身上的背包,並看著坐在病床旁椅子上的靖華,「醫生有說什麼嗎?」
「雖然有輸血了但身體還需要休息一陣子……可能要住院三天,包含術後觀察跟心理諮詢。」她垂下眼,「刀傷有傷到手腕肌腱,雖然之後復健有好好遵守的話不太會影響到日常生活,但手部功能大概不會完全恢復到像以前那樣了……」她凝視著床上的澤景,長睫毛半遮著雙眼裡的憂心,卻還是忍不住苦笑出來:「呵……真不知道該不該慶幸是左手而不是右手。」
提問的志鴻沉默了半晌,最後也在家屬用的躺椅上坐下,「……澤景中間有醒來嗎?」
「……有,」細緻的眉毛皺了起來,「……他只說了『對不起』。」緊緊閉上雙眼,似乎是想忍著眼淚再次潰堤,「醫生進來跟他說明狀況還有復健的事之後他就睡著了。」
點了點頭回應對方的話,志鴻從背包裡翻出了盒裝牛奶跟壽司捲並放到一旁,「等等餓了再吃吧,或是阿澤醒來餓了的話。」
「謝謝。」靖華勾起看來虛弱的笑容。
外頭傳來滾輪的聲音,不一會病房門便被拉開了,兩人錯愕地看著門口,負責推著病床的護理師們並不以為意,也只是盡量地將音量放小並打開另一病床上的燈。被推進來的人大概也剛術後完,但包滿繃帶還有紗布的身體看來還是有些駭人。幾名護理師一口氣將那名病患連同被褥抬起後放置一旁的病床上,接著將病床旁的護欄拉起,把推來的病床推出房。
「他的家屬到了沒?」看著剛搬上床的病人,其中一名護理師問著,雖然有壓低音量,但在安靜的病房裡仍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是聯絡上了,只是……」另名護理師無奈地回應,口吻聽起來疲憊不已,「家屬不想來。」
而提問得護理師此時瞟了一眼靖華及志鴻的方向,但也只是一瞬間的時間那視線又收了回去,彷彿那眼只是錯覺,「不難理解。」
將病床旁的簾子拉上、關上燈,醫護人員們便出了房門。
靖華看了看簾子後別開頭,卻也只是看著床上的澤景,「……那個人,大概跟阿澤一樣吧。」
志鴻愣了會,隨後才明白她所指的意思,他抱起胸看向他處,「……末日使人瘋狂嗎。」
靖華搖了搖頭,「是這個世界使人瘋狂。」
志鴻沒有回話,他能明白那句話背後的含意。
「人」一直都是問題的源頭。
「……阿澤他爸會來嗎?」沉默了陣後他才換個話題說到。
靖華點點頭,「他剛才來過了,只是那時候阿澤還在睡,他就說他去幫阿澤買吃的就出去了。」
志鴻在內心捏了把冷汗,慶幸著剛好錯開遇見的時間。他搓著手指,思考了會後才開口:「……Spice……我……可以問問那天妳爸跟阿澤到底說了什麼嗎?」對這件事他猶豫了許久,畢竟某方面而言是他人的家務事,但他還是想為澤景做些什麼。
他想知道澤景自殺的原因。
靖華轉回身子看向志鴻。
她一直都很明白志鴻的立場,她也相信他跟澤景認識了七年,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大概也都明白了。
但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可以將澤景託付給這個人。
她忖了陣,「……爸想要我們兩個都回台中去。」
志鴻身子明顯頓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可是澤景不是要開學了?而且妳也還有工作在身吧?」
她點點頭,「主要是因為,媽媽回去找爸了。」
聽到這志鴻立刻露出了然的表情,他推了眼鏡,輕嘆口氣──被已離婚的前妻找上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而靖華也只是繼續說下去:「最近大概是因為彗星的關係吧,想逃的人都逃走了,可能也包含媽的新對象吧。」講到那三個字時她的語氣淡漠薄地如一層雲霧,「所以媽這段時間需要些金濟上的幫助,但爸當然是不肯。結果媽一氣之下就去廚房拿刀子要威脅爸。」她發出了無聲的嘆息,「雖然兩人都沒受傷,但是媽立刻就恐嚇爸說『你不給我沒關係,我就跟那兩個孩子討』,所以他才這麼慌忙的就直接北上了。」她雙手交疊在腿上,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但澤景也不以為然,甚至覺得爸的作法很不理智──這點我是同意的。爸那時候其實情緒就已經不太穩定了,連『反正都要末日了,全家要死也是死在一起』這種話都說出來。」她捏緊了手,「但澤景卻說『我寧願被那個女人殺了也不要跟你死在一起』,於是爸就直接崩潰了。」
志鴻也跟著垂下眼。他明白澤景的痛苦,也知道澤景沒有「退讓」的必要,但互相傷害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最終只會兩敗俱傷。
在靖華正要繼續開口時,身後傳來虛弱的一聲:「姊……」
兩人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在病床上的澤景早睜開眼了,側著身似乎想撐起身子。
靖華立刻起身走到床邊彎下腰,一邊說著「慢慢來」一邊幫澤景扶起好坐在床上。
「……跟前妻關係沒處理好……也是他自己的問題……」澤景劈頭就說了這句話。
而靖華怔住了,「……抱歉,我們吵到你了嗎?」
他搖搖頭,「只是剛好醒了……」
一旁的志鴻看著靖華將一旁矮櫃上的眼鏡拿給澤景,並跟對方低語了些什麼。而當他正想上前跟澤景說幾句話時病房的拉門又被拉開了。
他跟門口的澤景爸爸──溫敬隆對上了眼。
對方似乎也愣住了,但一會後便恢復表情:「……你怎麼在這。」他的神情似乎比上次看到的時候還要疲累了。
顯然是被記住了,志鴻感受到一股尷尬襲來,「啊……呃、我來看看澤景的……」他趕緊打圓場,並且轉過頭對著聞聲而走來的靖華說到:「我先出去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叫我一聲。」
「好……謝謝你鬍子叔。」她淺笑到,並目送著志鴻繞過敬隆出了病房。
在拉門關上後,敬隆才將提在手上、用醫院便利商店塑膠袋裝著的食物放在一旁,他看著坐在床上的澤景。
而澤景卻只是凝視著窗戶外。
沉默填滿了整個病房,靖華似乎早習慣了這樣的壓迫感,也只是看著兩人沒有說話。
「所以,你想用自殺來威脅我嗎。」敬隆開口就是這句,即使聲音聽來疲憊不堪,但口吻依舊嚴厲。
「爸……」靖華在一旁制止──她可不希望等等就看見澤景坐在窗台上。
澤景沒有說話,依舊是看著窗外。
「你這樣對得起我嗎?」敬隆沒打算停止,只是繼續說到:「你這樣對得起你姊嗎?」
聞言的靖華只是別過臉。
「你知道是你姊姊一個人把你從浴缸裡拉出來的嗎?她在救護車來之前想辦法幫你止住傷口。」
「那你呢?」床上的人終於開口,但依舊沒有看著敬隆說話,「講得這麼頭頭是道,還把姊當做擋箭牌,那你又做了什麼。」
「溫澤景,搞清楚今天自殺的人是你不是我。」他直接走到了床邊,「你有話就直接看著我說,少在那裡鬧脾氣。」只差沒有直接捉著對方,靖華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先把敬隆拉開。
本抬頭只是看著窗子那泛著青光夜空的青年低下頭,終於轉過頭看向那人。
「看著你說話你就會把我想說的聽進去嗎?」
那人愣住了,嚴峻的表情似乎有了點變化。
青年直望著那數十年來都用著批判、不諒解、嚴厲眼神看著自己的雙眼,他欲言又止,只覺得想要說的話都被黑洞給吸走了。
但他還是試著把一根根刺從一灘痛苦裡拔出,即使拔出的剎那血流如住。
「你有嘗試聽我說話過嗎?你有想理解過我在想什麼嗎?」口吻裡充滿無力,他緊捏了手,立刻感覺到左手傳來一陣劇烈的麻痛,「我累了,不想再繼續這場遊戲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敬隆沒有回應,他只是看著那個與他前妻相似的雙眼逐漸泛紅濕潤。
澤景覺得喉間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連張開口都很費力,他忍著喉嚨傳來的哽痛,「……爸,你有愛過我嗎?」尾音剛落,那平時倔強的雙眼便落下了一滴淚,「你真的有把我當成你的孩子來看嗎?」
另人癟起了嘴。
眼淚不受控地拼命掉落,他甚至開始覺得胸口悶痛起來,甚至像掐住了自己的頸子般,撕裂般的疼痛從喉嚨蔓延至鼻腔,「……我不是你復仇用的工具……我是你兒子……」
敬隆只是握緊了拳、咬著牙。
他忽然想起那個在幼稚園時會幫自己黏香包的兒子,他也想起他也曾抱著兒子、牽著女兒在科博館的草坪上悠晃。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再也沒看見孩子的存在?
思緒隨著淚水模糊成一團,明明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全溶成了一灘水。澤景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只是低下頭看著左手腕纏著的繃帶,淚水滴在被褥上漬成一片深色。
他現在除了疼痛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敬隆不發一語地離開床邊,並且拉開病房的門就出去了,連門都沒拉上。
而正站在外頭牆邊的志鴻正好看見敬隆往返方向離去,從那背影及腳步看得出來鐵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他起身正要走進病房,正好撞上了要出來的靖華。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開口詢問,才發現對方的雙眼似乎泛紅了。
「……對不起鬍子叔,可以幫我照顧一下澤景嗎?」她說到,似乎也已經忍不住哽咽聲了。
看向敬隆離去的方向,他立刻明白了什麼,「……我知道了。」
「抱歉讓你捲進這種家務事。」她吸了吸鼻子,試著想把話說清楚。
他搖了搖頭,「沒關係,快去吧。他現在很需要人陪。」他露出了理解的表情想讓對方安心。
而靖華嗯了聲,接著便立刻朝著敬隆離去的方向追去。
走進病房拉上門,印入志鴻眼簾的是病床上那脆弱的身影,聽見腳步聲的澤景緩緩抬起頭,泣不成聲的他也只是看了眼志鴻,接著就將眼鏡摘下,胡亂地想把停不下來的眼淚抹去。
看著因抽咽而顫抖的身子,志鴻皺緊了眉頭。
胸口一陣悶痛──腦袋裡的理智與感性第一次達成了妥協。
他走向前,將病床一邊的護欄壓下、坐在床沿邊,然後將那支離破碎的身影擁進懷裡,像是這樣就能將碎片癒合成原本的模樣。
而澤景只是任著對方動作,感受到逐漸發冷的身子及四肢有了溫暖。
志鴻也沒有開口,靜靜地聽著那壓抑許久的痛苦逐漸宣洩。他看向窗外,看著夜晚青光裡那明亮的一點螢綠比月亮還顯眼。
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在彗星落下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