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倫敦天氣正好。

　　難得出現的太陽在天空一邊露出一角，溫煦的陽光鋪落。也許是看準了這天氣，晨間在公園出現的人似乎比平常來得多。

　　亞斯洛一直都很喜歡晨間散步。偶爾撐著傘，偶爾擦一下防曬，他喜歡感受因陽光而膨脹的空氣。有時蘭斯累的爬不起床，他會幫蘭斯拉好被子並下床盥洗，偷揉捲成斯康狀睡覺的斯康——雖然大部分情況斯康會跳上床取代他的位置然後繼續睡覺——打理好後就先行出門。若在蘭斯醒著的情況下，蘭斯總會跟著他出門。

　　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風也變得微涼。當亞斯洛走累時，他會坐在公園角落的一棵白楊樹下休息，偶爾餵餵鴿子，偶爾看著公園的人們休閒，偶爾看個書，但更多時候是跟蘭斯在樹下談天，就像六十幾年前的他們一樣。

　　而今天的他依舊坐在白楊樹下的長椅上，撕開白麵包後撒落，鴿子們立刻撲騰而來，將地上的美食一個個啄食掉，甚至幾隻貪吃的鴿子也跳到了椅子上的空位——這陣子舒適的溫度讓蘭斯完全睡死在床上，連同今天也是。

　　鴿子咯咯叫了幾聲，在亞斯洛撕開下一塊麵包的同時，腳前的鴿子群霎地飛走了不少，接著露出了一雙擦地發亮的皮鞋。

　　在亞斯洛有反應前那雙皮鞋的主人便開口了：「打擾您了，請問我可以坐在先生您旁邊嗎？」

　　亞斯洛順著那雙腳而上，站在鴿子群裡的是名拄著長杖的老先生，身著一襲深藍色的西裝並頂著梳好的銀白色油頭，蓄在人中上的小鬍子乾淨俐落，佈滿歲月痕跡的臉龐露出和藹。

　　「當然沒問題，您請坐吧。」回以一個微笑，亞斯洛伸手將仍霸佔位置的鴿子輕手趕走。

　　老爺爺坐下後吁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真是謝謝您啊，這好天氣讓來公園的人變多不少，想找個位置休息也變難啦。」

　　「溫暖的陽光總是很吸引人呢。」亞斯洛笑了笑，將手上的麵包撕開。

　　「哈哈，看見這麼多人出現，一時間還真是不習慣這公園熱鬧的樣子啊。」老爺爺笑了幾聲，聲音意外的渾厚有力，「倒是先生您似乎也是『常客』了？很常看見您出現啊。」

　　正要灑出麵包屑的手似乎遲疑了一下才繼續接話，「因為已經習慣這裡的舒適了，去其他地方還是比不上這座公園呢。」一隻鴿子飛到亞斯洛膝蓋上拍了拍翅膀，歪著頭，亞斯洛並沒有將那隻鴿子趕走，反倒將那袋紙袋遞給了老爺爺，「您要試試嗎？」

　　對方似乎愣了陣，當亞斯洛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輕浮的時候老爺爺才接過紙袋並開口：「當然好。」

　　逐麵包而居的鴿子們很快就轉移了目標，從亞斯洛腳邊跳到了老爺爺那發出了咯咯聲，而在膝蓋上顯得呆傻的鴿子也晃著肥胖的身體搖去另個膝蓋上。

　　看著老爺爺故意捏者麵包屑逗著呆頭鴿，亞斯洛笑了幾聲才回問道：「那您會常來這公園的原因是什麼呢？」

　　鴿子啄走了捏在手指裡的麵包屑，老爺爺側過頭看向亞斯洛：「這可是個很長的故事，如果您不嫌老人家我愛說話的話。」

　　亞斯洛露出微笑，「我洗耳恭聽。」

　　紙袋裡的白麵包逐漸見底。也許是今天的舒適，也許是太久沒和其他人這樣聊天，亞斯洛與老爺爺相談甚歡，甚至交談了許多彼此的事。上次能這樣談天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不記得了，只知道眼前這人跟自己很聊得來。

　　「——然後他就這樣栽進酒桶了！對這酒鬼來說大概是上帝給他的恩賜吧，我甚至還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救他。」

　　「哈哈哈，若還能因此喜愛酒也是非常佩服那位先生呢。」

　　啪沙踩過樹葉的聲音，亞斯洛注意到從遠處朝著這走來的蘭斯。發現亞斯洛看向自己後頭，老爺爺打住話題回首一看，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站起身子。

　　「看來時間到了，就不打擾先生與您的朋友了。」

　　雖然知道蘭斯大概不會介意，但能明白對方的立場，亞斯洛只是點點頭回應：「不會的，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再跟您聊聊。」

　　老先生聞言又是笑了幾聲，「哈哈，我才要謝謝先生您跟我聊了這麼多啊！好久沒聊得這麼暢快，今天一整天都會有好事了吧！那我就先離開啦，有緣我們會再見面的。」他抬了抬帽子。

　　「我期待那天的到來。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亞斯洛點點頭，接著目送老先生離開。

　　視線看著走遠的老先生，終於走到亞斯洛一旁的蘭斯開口：「那位是？」

　　「來公園散步的先生，似乎也很常來這呢。」將空的紙袋折好，亞斯洛看著蘭斯說到：「早安。」

　　仍有少數的鴿子還在撿食殘餘的麵包屑，在蘭斯坐下後幾乎全都一齊飛走了，「早。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被察覺的他瞬間覺得不太好意思，以為沒有那麼明顯，「……因為跟那位老先生聊的很愉快，整個人清爽了不少。」

　　沒有多做回應，蘭斯望著遠處消失在公園入口處的老先生背影。

　　看見蘭斯的反應亞斯洛頓了許久才開口：「等等可以陪我再走一下嗎？」在蘭斯轉頭後他露出了微笑：「再一起吃早餐？」

　　「當然。」蘭斯放緩表情回到，但眼神裡似乎保留了什麼。

 

　　看著名片上的鋼筆字寫著「亞伯特．格林」，亞斯洛將名片收進外套的暗袋——在幾次早晨的相遇後那位老先生自行遞上了名片，並說了可以叫他格林就好。

　　格林是位健談的人。讓亞斯洛不得不否認的是與格林談天似乎快要變成早晨去公園的動力之一。格林他總是在鴿子聚集最多時出現、在蘭斯到來時離開，若當天蘭斯也陪同亞斯洛一起去公園的話，格林也會在經過的時候點個頭打個招呼便離開。

　　儘管認為對方並沒有惡意，但亞斯洛看得出來蘭斯似乎還是對格林有些戒備。

　　你不認為他是算準你出現的時間嗎？蘭斯曾對他這樣提過。也許是認為格林並不是壞人，也許是認為並沒有那麼嚴重，亞斯洛沒有思索太多，直到格林拿著手提紙袋出現，並開口說有件不情之請想請他幫忙的那天──這套衣服是我想送給一位重要之人，但他卻沒能穿上的，我希望你能穿上它赴約。這是格林當時對他所說的，他似乎立刻明白了那在格林眼中總是閃爍出現，讓他無法判別情感是什麼。

　　蘭斯將桌上的名片拖曳過來後喃道：「……聲樂家？跟蹤狂可能比較合適吧。」

　　「喵。」坐在桌上，同樣盯著那張名片的斯康喵了聲，似乎是在同意蘭斯的話。

　　「蘭斯，沒事的。」亞斯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著是皮鞋踩在地上的喀噠聲逐漸接近。

　　聞聲的斯康立刻躍下桌子往亞斯洛的方向走去。

　　蘭斯旋身，怔了陣。

　　少見地穿著淺米色的馬甲背心及可可色的長褲，亞斯洛將頭髮往後側梳，幾縷髮絲從髮際垂下，懷錶的金練子從背心的扣子上延伸至背心口袋裡。將白襯衫的腕扣扣起後他將一直蹭著褲管的斯康撈進懷裡，「……看起來如何？」他看著蘭斯問到，口吻裡聽得出一些不好意思。

　　「……很適合。」適合的讓蘭斯覺得有些不甘，畢竟這套衣服可是那老頭給的。

　　看著對方癟起的嘴，亞斯洛能明白愛人在想什麼，「我跟格林吃完晚餐就會回來。」

　　聞言的蘭斯只是上前將手搭住亞斯洛的腰，鼻尖輕碰對方的。亞斯洛稍微地抬起頭順應蘭斯的動作，他知道這是蘭斯撒嬌的方式之一。

　　被兩人夾在中間的斯康又貓了聲表示抗議，伸出貓掌就是往蘭斯的下巴壓。感受到肉球襲擊的蘭斯一把將斯康從亞斯洛懷裡抱過來扣在懷裡後說到：「我還以為我們是同陣線的。」

　　斯康看著蘭斯歪了頭又是奶了聲回應。

　　而聽到蘭斯說法的亞斯洛則是愣了會才開口：「蘭斯……」

　　「我知道，我知道……」他明白亞斯洛想講什麼，也明白他沒必要這樣情緒以對。

　　彷彿看見那垂下的耳朵跟尾巴，亞斯洛放緩表情，上前親吻蘭斯的唇瓣，在對方回吻後才退開，「別擔心。」

　　蘭斯點點頭，寵膩地又親吻了對方的耳朵。

　　亞斯洛彎下身子，伸手撓了斯康的頭頂，「幫我照顧蘭斯，好嗎？」

　　斯康舒服地瞇起貓眼，用著毛茸茸的頭反蹭亞斯洛的手發出呼嚕聲還有軟軟的回應。

　　戴上帽子並拿起手杖，亞斯洛在穿上大衣後對著蘭斯說到：「晚點見。」

　　「晚點見。」

　　「喵。」在蘭斯懷裡的斯康也跟著回應。

 

　　伴隨提琴們演奏的音樂聲，人們細語的聲音不至吵雜，就連餐具輕碰的聲音似乎也優雅了起來。盤中的餐點即使在些微昏暗的光線下仍泛著好吃的油光。

　　哐，兩個盛著紅酒的高腳杯輕撞。

　　「敬今晚的夜色。」格林說到，並啜飲了口酒。

　　飲下紅酒，亞斯洛將杯子輕巧地放回桌上並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的邀請，格林。」

　　「謝什麼，只是一起吃頓晚餐罷了。」格林擺擺手，「何況，我才要謝謝你願意穿著這套衣服赴約。」歷經滄桑的雙手交疊，格林看著亞斯洛的眼睛說著。與平時的風趣不同，今晚的格林看來似乎比以往都來的沉穩許多，甚至多了一種寂寞。

　　摩挲著手指，格林頓了會後才繼續開口：「……威爾森，其實今晚約你來一起共進晚餐是想向你坦白及致歉。」

　　亞斯洛愣了陣，但他並沒有回話。

　　「過去這段時間，能認識你讓我重新相信神的存在了呢，哈哈。」格林笑了幾聲，但那聲音裡似乎充滿了不捨及哀愁，「在主動找你攀談之前，我已經注意到你很久了。聽來也許有些可笑，但我想人們常說的『命運』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不……我想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偉大。」亞斯洛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

　　而見這反應，格林眼中的哀傷似乎更加濃烈了，「威爾森……你真的跟『他』很相似呢……跟我那個傻兒子一樣。」

　　亞斯洛沒有回應，只是靜靜聽著格林那情緒要滿溢出來的聲音。

　　「無論是樣貌還是聲音，甚至是言行舉止都與他太相似了，要不是你弟弟時常陪同你出現，我還真以為他回來了呢。」他發出乾澀的悶笑聲。

　　「你的兒子……去了遠處旅行了嗎？」亞斯洛小心翼翼地開口。

　　「是啊，」格林垂下眼，苦笑了幾聲，「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你……願意再聽老頭子說說故事嗎？」

　　「當然沒有問題。」亞斯洛回應，他感覺格林彷彿要溺在那片汪洋裡。

　　「……那孩子啊，是名醫生，我到現在還能如此硬朗也多虧了那孩子。」他摸了摸無名指上的金戒，「大概是因為他母親太早離開了，他總希望能讓那些被死神看中的人們能繼續待在這世上，所以他決定與死神抗衡。」凝視著桌上的紅酒倒映著自己的臉，格林搖了搖頭，「也許觸怒了死神吧，他最後也被帶走，以我最不希望的方式……」

　　「格林……」亞斯洛開口，試著想讓格林從那漩渦裡脫身。

　　「那天他陪著我去樂器行，偏逢了因派別鬥爭而到處逃亡的黑手黨……」他緊閉起眼，「那是地獄啊威爾森……到處都是鮮血、槍聲、哀號聲……」睜開眼，那對深藍色的雙眼充盈著懊悔，「那傻孩子為了保護我而中彈了，子彈直接穿過他的胸膛。」

　　「格林……我很遺憾，也感到很抱歉。」亞斯洛垂下眼，眉尾輕落。

　　「不，威爾森，你不必道歉，」格林回應，並重新看向亞斯洛，「就像我說的，我才該向你道歉。跟你談天讓我想起跟兒子相處的過往……」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我給你的那套衣服，就是我替他買的……我是個自私之人，甚至將你當成了替代品。」

　　「格林……」亞斯洛蹙起眉，他沉默了。

　　彷彿等待著宣判，格林看著亞斯洛的雙眼還有皺起的眉頭，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過了好陣子，亞斯洛終於開口：「我必須承認我確實有些失落，對於前陣子我們相處時，你是怎麼看待我這件事。」

　　「我能明白你的憤怒……」格林嘆了口氣，畢竟先斬後奏本就是不當的行為，「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我也明白這並不是一句道歉便能解決的事情。」

　　「是的，這確實並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亞斯洛正色說到，語氣嚴肅了不少，「格林，我想……」

 

　　「也許你該用往後我們相處的時間來繼續彌補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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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林怔住了，他甚至以為他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威爾森，你的意思是？」

　　收起嚴肅的表情，亞斯洛淺笑到：「格林，我很高興你願意跟我坦承。如果跟我相處能紓緩你的痛苦，我很樂意……」他望進那海洋色的雙瞳，「以亞斯洛．威爾森的身分。」

　　「……威爾森……」格林似乎不可置信，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如果允許的話……我希望在下次你探望兒子時能找上我，我想將這套衣服親自拿給他。」亞斯洛思考了一下後才繼續說到：「不讓你親自送禮就當做是小小的懲罰吧。」

　　眼泛著淚光，格林依舊忍不住落了幾滴淚，「……可以……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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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餐廳玻璃門，亞斯洛立刻就看到了月夜下站在不遠處的蘭斯正靠在石磚牆上，聽見叮鈴聲的蘭斯也立刻望了過來，大概是見著了亞斯洛手上的花束而明顯愣了會。

　　在亞斯洛走向蘭斯時，他看見了也才剛走出門的格林，對方脫下了帽子並向蘭斯微鞠了躬，而蘭斯也僅僅是禮貌性回禮。

　　「你怎麼來了？」亞斯洛開口。

　　「來接你。」皺起了眉，蘭斯看了看那束水仙百合，那香甜的氣味讓嗅覺靈敏的他不太習慣，「這是？」

　　「他的歉意。」亞斯洛解釋，並轉頭向著格林道別。

　　蘭斯對這話似懂非懂，但從格林的表情來看似乎並不是他原先所預想的那樣──那在夜色裡的大海包蘊著的是滿滿的道謝。

　　看著格林的身影沒入夜色，蘭斯才開口說到：「一起吃晚餐？」

　　「當然。」亞斯洛點點頭，他確實是開始餓了。

　　將那束百合放進花瓶裡，亞斯洛在整理好花後才回到飯廳。在威爾森兄弟與父親的合照相框旁，那水仙百合靜靜地發著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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