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emetery
- WANTED | CHAPTER 1-1 -
蘭斯一直認為他與墓地過於親密。
第一次身著黑衣來到墓地時,他是蘭斯.愛德華滋。
第二次身著黑衣來到墓地時,他是蘭斯.威爾森。
那天下著雨,呼出來的空氣都冰冷成霧。小蘭斯穿著母親為他挑選的鞋子,站在父母的墓前,凝視著雨滴從刻著名字的墓碑上滑下。牧師的話語被雨模糊成一灘水,成了泥濘。
跟那天一樣下著討人厭的冷雨,蘭斯踩著靴子走過石子路,聽著傘上的啪噠跟腳下的喀噠,他將衣領又往裡遮了些。
會接下這次的賞金任務也許是因為義憤填膺,也許只是單純認為誰都不該遭受到這種對待,即時只存有肉身也是。
沿著小坡而上經過了孤兒院,蘭斯瞥了眼看向裡頭,他看見幾個孩子蹲在門口望著外頭似乎怨著為何下雨,其中一個身穿寬鬆連身裙的男孩露出了狼耳朵跟垂下的狼尾巴——
蘭斯困惑地眨了眨眼,狼人的特徵消失在眼前,穿著連身裙的男孩也不過是個普通的人類。
小蘭斯曾經想過,自己會不會永遠待在孤兒院裡。
在收養決策下來之前他曾經待在孤兒院幾天過。那是個專收異族的孤兒院,院長人很好,他甚至為小蘭斯禱告。三餐正常也有足夠溫暖的被褥。
但當小蘭斯躺在陌生的床上並且看著窗外的弦月時,他只想到了父親及母親。
他想念能夠鑽進父母被單的日子,他想念跟莉莉——那隻同樣葬送在狼人手裡的可麗牧羊犬——一起睡午覺的日子,他想念母親的睡前故事。
他想念以前的日子。
蘭斯踩過變得泥濘的路面,在上頭印上了靴印。他拉起帽簷,印入眼簾的是一片寧靜的紫色。
是長滿烏頭草的墓園。
這次的賞金委託是位剛失去女兒的老父親,在這該讓亡者安息的時刻卻有盜墓者到來,將屍首上的珠寶全奪空了。
當時邊聽著酒館內賞金獵人們的喧鬧,蘭斯將手中的酒飲下,漂浮在金酒上的冰塊喀啷。
「……願那孩子能安息才是。」坐在他對面的茶髮吸血鬼垂下眼 ,手握著那用玻璃杯裝著的濃度偏低的調酒。
咆嘯之林,一個只有報上密語才能進來的酒館,雖然偶爾有人類,但會來此地的絕大多數為異族。而除了密語之外,酒館裡也存在著所謂的「賞金獵人協會」——您有什麼無法完成的,交給賞金獵人就沒問題了!——唯一的限制大概就是只有狼人才能加入賞金獵人了吧。
「我晚些去見見委託者。」蘭斯放下喝淨的酒杯說到。
而亞斯洛聞言怔了許久,最後才露出和緩的表情,「……我知道了,等等似乎會下點雨,你自己多注意些。」
蘭斯看著對方的表情還有泛著微紅的耳根許久,最後伸過手握住對面的酒杯,幾隻手指不經意地疊在亞斯洛的上頭,他將那杯調酒拿過後一飲而盡,「亞斯洛,你喝多了。」
似乎是公墓,地面雖不像外頭路面泥濘,但視線所及之處盡是墓碑讓蘭斯忍不住輕嘆口氣——在完全不知道盜墓者下個目標的線索下,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晃晃了吧。
冷雨落在紫色的花瓣上,十字墓碑上的裂縫爬出些青苔,掙扎求生的雜草依附在泥濘邊,苟延殘喘地開出乾癟的白花。
小蘭斯覺得自己就是個活在笑話裡的笑話。
當他知道自己的養父是貨真價實的吸血鬼,而他的兒子實際上已經四十幾歲時,他確實聽見了世界的一角就這麼崩壞了。
他知道在被狼人咬到的那一刻,蘭斯.愛德華滋就已經死了,同著愛德華滋夫妻葬入土裡。
他在第一次滿月的時候嚇壞了。從鏡子裡看見了「怪物」。
於是,他親手將那頭怪物擊碎了。
夜幕開始降下,蘭斯在樹群下隱藏蹤跡,至少這裡的土壤也夠乾燥不讓他冷到發抖。暗月之力讓即使是身處暗處及夜晚的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蟲鳴響起,冷風也變得刺骨。蘭斯伸手想拉緊大衣,但一個錯手便伸進暗袋裡,似乎在裡頭摸到什麼,他伸出手,握在手上的是一條手帕,上頭刺著精緻的刺繡。
他垂下眼,將手帕靠近鼻下。
是亞斯洛將小蘭斯從泥沼裡拉出的。
也許是養父交代,也許是亞斯洛認為不該打擾。一直到第五個滿月時亞斯洛才真正在小蘭斯的房裡看見半獸型態的他。
跪坐在地的狼人豎起毛,向著吸血鬼小孩怒吼。我是個怪物,走開,就讓我一個人待著。
吸血鬼小孩沒有離開,他只是走近狼人,並跟著跪坐在狼人面前。
「不論蘭斯今天變成了什麼,蘭斯就是蘭斯。」
小蘭斯看著那澄澈的藍眼睛,怒氣化為淚水。那晚,亞斯洛待在他身邊到他入睡,直到他被淚水的滴落喚醒,他聽見亞斯洛不斷低語著對不起。
他起身,將故做堅強的吸血鬼擁入懷裡,狼尾巴捲住對方。
對不起、對不起……
兩人為著不是自己犯的錯而道歉。
豎起耳朵,蘭斯似乎聽見了聲響。
他看見不遠處的兩道身影,是一名長髮的女子及身材高壯的男子。幾乎是符合委託者所描述的形象。
他壓低身子靜觀其變。長髮女子手裡拿著沉甸甸的布袋,而男子肩上似乎扛了什麼,兩人窸窣了幾聲後男子便卸下肩上的東西,此時蘭斯才看清楚那是把鏟子。
果然要再犯了嗎。
正當蘭斯想換個位置時,腳底下的樹根竄起,直接捆住他的雙腳並且發出不小的聲音。
「先生,別躲在那了。」男子開口的同時捆住蘭斯雙腳的樹根高舉,要不是他立刻以蹲姿抓緊腿上的枝條他大概就要倒吊在樹上了。
看來早被發現了,而且還被認出是同族之人。蘭斯看了眼站在男子旁的女子,面容憔悴但對於男子使用狼人才有的草木之力她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訝異。
「……請您離開。」女子開口,發出乾澀的聲音。
「我想這才是我該說的話。」蘭斯回應,並用如同冷雨般的聲音說道:「盜取已死之人的財物並不是半夜來墓地的正當理由。」
聞言的女子表情忽地變得猙獰,她拋下手中的袋子低吼了一聲。長髮縮回、身體抽長、肩膀擴寬、纖細的臂膀長出肌肉……轉瞬間眼前出現的竟是兩名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
化人的能力?蘭斯這才恍然原來女子是吸血鬼,難怪對於男子的能力不為所動。他奮力將捆在腿上的樹枝扯開,落地後才發現男子已經趁機轉為雙腳站立的半獸狼型。
露出狼耳朵及狼尾巴,蘭斯也不惶多讓地伸出黑爪子,並在男子撲上時給予反擊。
在一片模糊的紫色裡三人扭打成一塊。
當他以蘭斯.威爾森的身份再次來到墓園時,他已經下定決心了。
葬禮後的夜晚,他不斷抹去愛人留下的眼淚,並且親吻他的額頭。他知道亞斯洛懼怕看見死亡,他知道那是他還尚未出生前就在愛人心裡留下的傷疤造成的。
亞斯洛太過柔軟,這是他明白的。
蘭斯收起爪子。
他看著恢復成人型的男子癱倒在地,儘管還有意識卻也是疼的只能發出呻吟聲。傷痕累累的女子則是跪坐在地懺抖著。
蘭斯擦去嘴角流下的血,身上也掛了不少彩,他緩了好陣子才開口:「……請您適可而止。」
本低下頭的女子抬起頭,一臉怨懟地看著蘭斯:「不明白就不要隨意說教人!」
「艾米……咳……別說了……」男子擠出隻字片語,卻仍無法阻止女子繼續說話。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殺了我的孩子!!」女子向著蘭斯嘶吼,沙啞的聲音顯得更加淒厲,「她賣了我的孩子,她死也只是她應得的懲罰!!」斗大的眼淚奪眶而出,女子抱緊了身子。
蘭斯瞇起眼。他不清楚他們之前有什麼深仇大恨,也不知道那位年邁的父親是否知道這件事,他只是靜靜聽著女子的宣洩。
「當我的孩子被人展示、被人糟蹋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她憑什麼擁有那些珠寶跟衣服!!」女子哭喊著,撕心裂肺的聲音刺的蘭斯耳朵發疼。淚水與雨水混在一起,沿著女子的臉頰不斷滑落,她拖著受傷的身子到似乎本來要挖開的墓前,並抱緊了周遭長滿烏頭草的墓碑,她輕撫著上頭的刻字並喃到:「親愛的……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那啜泣聲漸小,逐漸被無聲的抽咽取代。
世人認為會帶來死亡的吸血鬼實際上卻畏懼著死神。
世人認為邪惡可怕的異族必須被消滅,卻不知異族仍在夜晚保護人們的安危。
就像蘭斯.愛德華滋若還存在,勢必認為蘭斯.威爾森是可怕的存在吧。
畢竟人們視線所及之處只有浮冰。
雨勢變大了,蘭斯任著雨水打落在自己身上,看著那安靜的紫花在雨下更加鮮艷,他嘆了口無聲的氣:「我很遺憾,但即使這樣這樣做,您的孩子依舊不會回來的。」
聞言的女子只是緊抱住那塊墓碑,泣不成聲。
今夜的雨格外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