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一大清早,地下鐵的列車上還是充滿了人。上班族或是學生,還沒清醒的人群閉著眼,自己也在這灰色的氛圍裡昏昏沉沉。
隨著列車的晃動,他與死氣沉沉的人們載浮載沉著。
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就讓這列車迷失在永無止盡的隧道裡也是沒問題的吧。他暗忖。
伸手推了推眼鏡——最近幾個月終於開始習慣有眼鏡的存在了,而左手也恢復了本來該有的機能,也能夠彈琴了,只是之後還需要定期回去醫院做檢查。
他對過去這一年來的回憶幾乎沒有什麼印象。
距離最後一次有著鮮明的回憶就是在充滿灰塵的體育器材室了——
他只記得抱著自己哭泣、眼淚全落到自己臉上的母親、還有揪著班導領子憤怒的父親——然後回憶就在這斷了線。
自此之後的記憶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灰。
電車的門打開了,他被人潮推著往外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不絕於耳,那是自由被折斷的聲音。
左手受了傷的他只能漠然地坐在鋼琴椅上與鋼琴乾瞪眼——他第一次覺得眼前的樂器離自己如此遙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右手輕觸那些按鍵,單發著少了另一半的聲音。或者只是呆坐在椅子上任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像是再待久一點自己的左手就能再次動起來、或者是鋼琴會為自己伴奏、又或者是——
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站在手扶梯上,像是待宰的羔羊在送往屠宰場的輸送帶上。右手邊偶爾有幾位趕路的上班族擦身而過。
從那刻起,葉琉的耳邊就只剩下醫院的診療聲還有準備高中考試的翻書聲。
那曾經充滿自己人生的音樂聲就被一張鐵折椅輕易地扼殺了。
如此地輕鬆容易。
就像捏死一隻落單的螞蟻一樣簡單。
出了車站,沒有顏色的光線刺進了他的雙眼,讓他瞇了下眼來適應。
走在前往學校的道路上,隨著離學校越近,身旁與自己穿著同樣校服的人們也漸多了起來。
他習慣性地只低著頭看向前方的馬路。
單獨輔導的日子讓葉琉不必面對同儕。
小小的立方空間只有他還有輔導老師,當然授課老師還是會來與自己一對一的授課,但在準備考試的時期大概也沒什麼更多需要教授的了。
他曾經以為他再也得不到如此寧靜的校園生活。
但安靜得太過頭了,耳邊只剩下寫考卷時沙沙聲。他甚至以為自己會被這寧靜悄悄地掐緊而窒息——當腦袋已經會出現幾段以往常跟奶奶一起演奏的鋼琴幻聽時,他真的以為自己是不是要瘋了。
是校園的大門。
葉琉稍稍地抬頭一看,印入眼簾的是入學典禮的的大字牌,還有著幾片櫻花花瓣的飄落。
耳旁充斥的談笑聲讓他很不習慣。
「欸,妳看那邊那個人——」
『那不是那個超噁心的怪物嗎?』
倏地寒毛全站了起來,他驚懼地往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
不遠處兩位與自己穿著同樣制服的女高中生背對著自己、正看向另一端的另外一位男高中生。
「妳不覺得他很帥嗎?」剛才的聲音說道。
「唉唷,奈緒子妳這樣可是會嚇到人家的喔!」另外一位女孩打笑著地說道。
女孩們的嬉笑聲隨著兩人遠離葉琉而漸趨小聲,最後掩沒在其他談笑的聲音裡。
他鬆了口氣——又是自己的錯覺了。
奶奶在前幾個月過世了。
他世界僅存的顏色也隨著奶奶一同被葬去。
只有奶奶遺留給自己的、據說是爺爺生前買的一把小提琴還存了點色彩。
——那個讓他人生如此巨變的樂器,正安穩地躺在自己房間裡。
這間私立高中離自己就讀的國中正好是反方向,也有段距離——儘管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不會有認識葉琉的人出現,但機率也算是低了。
看著陽光灑落、櫻花在空中飛舞的校園,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踏入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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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不管是入學典禮、進教室後分配位置、每個人上台的自我介紹、前幾堂課程……
一切正如自己所期望的,一個新的開始、一個正常的生活。
一個不會有人直指著自己叫「怪物」的日子。
下課鐘聲將葉琉的思緒拉回。
接下來是……他抬頭看了看時鐘。
午餐時間。
他看著一些同學已經找好一起吃午餐的對象、移動桌子併桌等等。
他一人坐在座位上四處張望。
已經習慣自己一個人吃午餐的他頓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現下的狀況。
那些談話聲及桌子移動的聲音都在逐步加劇緊張感——他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拿著便當盒的手甚至開始發懺起來。
自己周遭的人逐漸移動、散去,不用幾分鐘他周圍不是空位子就是已經找好一同吃飯的同學。
……在自己座位上一個人吃也無所謂吧?沒關係的吧?
他偷偷抬起頭,正好與遠處一位同學對上眼,而被發現視線的同學也只是迅速移開了看著葉琉的眼神,低下頭吃著午餐,然後跟坐在他對面的另位同學像是說了什麼,眼神時不時的往這裡飄過來。
他在說什麼?
他在對他說什麼?
坐在那人對面的同學也轉頭過來往自己這看了幾眼。
葉琉迅速地逃避了那個視線。
他不想、也不敢去解讀那些人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胸口開始悶的讓自己喘不過去。
好想逃走。
好想離開這裡。
果然、果然還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到廁所吧……果然還是只能這樣了吧……
顫抖的雙手拿起了便當盒,他正在記憶中努力回想著廁所在哪。
我、我果然還是……
又要回去到那時候了嗎……
又要——
「哈囉?你有聽到我在說話嗎?」一道清澈的聲音直直闖入了葉琉的腦海裡。
他猛然抬頭一看,一頭有些蓬亂的頭髮及深邃的雙眼印入視線,一隻手還在自己眼前揮啊揮的。
突如其來搭話還越過了自己的肢體守備範圍,讓葉琉下意識連人帶椅地往後退。
那人一看葉琉的反應後連忙說到:「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他看了看葉琉後稍微皺起了眉頭,「你……還好嗎?臉色好像不太好耶,要不要去保健室啊?」
「呃、不……我、我沒事……抱歉……」他沒有直視著對方,下意識的脫口就是一句道歉。
「……啊?不用道歉啊!」那人聽聞後忍不住笑了笑,「真要道歉的話應該是我才對吧,剛才不小心嚇到你了哈哈,抱歉、抱歉。」他抓了抓頭。
接著葉琉餘光瞥見那人走到自己一旁,作勢要把桌子搬過來,「你會介意跟我一起吃午餐嗎?」
……吃、午餐?跟我?
葉琉整個人怔住在椅子上。
「……哈囉?」那人又彎下身子對著葉琉說到。
「唔、當然!──當然可以……」他趕緊回應,在發現自己好像激動的有點反常後迅速將音量收小。
他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吧……葉琉暗忖。
「噗哈哈──」那人突然笑了,「你這個人反應還真有趣欸。」他將兩人的桌子靠攏,坐在葉琉的對面。
趁著對方在忙的時候葉琉才仔細看了這同學的臉──好像就是坐在自己隔壁的人?因為前幾堂課完全沒有心思去注意隔壁同學在做什麼,而到下課時那人也總是往教室外走,正好微妙的錯開了時間點。
「嗯──沒記錯的話你是──神奈同學?」那人坐下後瞇著眼思考了一陣說到。
「呃、是的……」完蛋了,自己完全不記得對方叫什麼名字。
而那人看葉琉一臉尷尬也了然的一笑,「哈哈不用緊張啦,開學第一天而已,記不起大家的名字很正常的。」他邊說邊打開了便當盒,「我是佐藤英治,請多指教啦!」英治對著葉琉一笑。
面對英治的笑容又讓葉琉愣了許久。
他隱約看到了透過雲層糝落下來的陽光。
還有那一小片、晴朗天空的湛藍色。
「……我臉上有什麼嗎?」英治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也還真的以為臉上有什麼的抹了抹。
「啊、不!沒有的……抱、抱歉……」
而這次換英治頓了會,然後才開口說到:「這沒什麼好道歉的啦!神奈同學你也太緊張了,放鬆點、放鬆點──」然後用筷子夾了幾口飯跟菜就往嘴巴裡塞,「午摻時間、就是要豪毫、吃東西柴對啊!」邊嚼著午餐邊說,還在咀嚼的食物阻擋了話語。
見對方如此不介意,葉琉原本緊繃的肩膀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胸口悶痛的感覺也像雲霧般消散的不見蹤影。
他看著在桌上自己的便當盒,將蓋子打了開來。
——今天的菜色依舊是自己喜歡吃的食物。
本來慘無顏色的小臉蛋難得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他已經逐漸習慣坐在廁所裡最裡頭的隔間吃著母親為自己做的便當。
他拿起了湯匙挖起了一口飯,張開了嘴準備要——
啪刷——
傾盆的水從天而降,狠狠地打在身上。
「唔!——」他忍不住發出了聲音。
緊接著是從外頭傳來的嘻笑聲。
「嘻嘻他真的在這間耶!」
「在廁所吃便當真的超噁的。」
「你確定他在吃的真的是『便當』?」
「噗哈哈——也太好笑了——」
「你小聲點啦被發現是誰怎麼辦?」
「欸你們還在那裡在幹嘛快點跑了啦!」
然後是水桶被丟在地上及腳步聲跑遠的聲音。
好冷。
這是腦袋裡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全身都溼透了,而拿在自己手上的便當也毫無倖免——裡頭的飯菜全溼了,浸在水裡,方才自己挖起的那個小洞甚至積滿了水,就連湯匙上的飯也被沖掉了一半。
「……」
他呆坐在馬桶上好陣子。
最後他張開了口,把混著自來水的飯送進嘴裡吃下。
已經太久沒有跟人一起吃午餐了,都已經忘記跟同儕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了。
今天跟母親一起做了便當,不過因為也才剛開始學而已,裡頭也只有那幾個金黃的玉子燒是自己做的而已。
「哦哦哦!!──」對面突然發出了巨大的驚呼聲,讓自己身子明顯顫了一下。
「感覺好好吃欸!這個玉子燒!」英治一邊說著,深邃的雙瞳裡充滿了光亮。
「……佐藤同學、想吃吃看嗎?……!」尾音才落下葉琉馬上就被自己無意識說出的話嚇著了。
對一個還不熟悉的人問要不要吃自己便當盒裡的東西?神奈葉琉你到底在想什麼?得意忘形也不要到這種地步,也太沒禮──
「欸欸!當然好啊!」英治立刻答應到。
……欸?
「那──我就不客氣囉──夾!」一眨眼間便當盒裡的玉子燒就少了一塊。
在自己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那玉子燒就從英治的筷子上消失了。
而英治嚼了幾口、喉嚨咕嘟了一下後,用著非常誇張──至少葉琉是這樣覺得的──的語氣說:「好──吃──!!!天啊這也太好吃了吧!!」英治的音量之大,甚至引起教室了一些人的注意,這讓葉琉難得的尷尬了起來。
「呃、佐藤同學……」他試著想提醒英治。
而英治也察覺到了自己的莽撞,立刻把音量壓回正常的大小,「哎呀──抱歉、抱歉,一時太激動了!」他苦笑,「可是這玉子燒真的很好吃耶,是你媽媽做的?」說著又塞了一口飯進嘴裡。
「呃、不……那個是、我做的……」想著英治方才的反應,讓他越說越小聲。難得的讓葉琉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欸!!」又是一陣驚呼聲,像是太陽已經破不急待想從厚重的雲層下鑽出,「你手藝也太好了吧,比我妹做得好太多了。」說著便夾起飯盒裡的醃黃瓜塞進嘴裡,不用幾秒的時間,臉立刻像擰抹布一樣全皺在一起,「咿——好酸——嘖,小夜那傢伙一定是故意的。」
天藍色的蝴蝶悄悄地飛了過來,停在長滿青苔、崩塌已久的石像上頭。
「……佐藤同學的便當……是妹妹做的?」
石像被風雨無情地摧殘,能辨識的部位已殘存不多,破碎的容顏散了一地。
「對啊,因為我只要一進廚房就會發生慘劇,所以我妹都不准我進廚房。」邊說邊把醃黃瓜都挑掉。
離石像不遠處有著一叢又一叢鮮豔的花叢,但蝴蝶始終沒有飛去那片土地上。
「啊……原來如此……」
蝴蝶選擇停在了石像的鼻尖上,悄然無聲地。
輕振著翅膀,露珠滑落,輕落在石像的雙眼上——石像落下了眼淚。
「這章魚香腸也太好吃了吧!!──天啊──神奈同學你有沒有考慮以後走這條路啊?」
「呃、不……只是做興趣的而已,我沒有佐藤同學說的那麼厲害……」
石像的殘骸被時間所軟化,逐漸地消融至土裡,緩慢地、緩慢地……
「欸、神奈同學,你有想參加什麼社團嗎?」
「嗯……目前沒什麼想法……佐藤同學呢?」
「我喔──沒意外應該是熱音社吧!」
「……佐藤同學、喜歡唱歌嗎?」
「對啊!你不覺得一邊在台上演奏一邊熱唱看起來就很帥、很熱血嗎!!」
隨著春雨的輕落及陽光溫煦地照耀,破碎的石塊已經不見蹤影。
「神奈!早啊!」
「……!」
「……怎麼了嗎?幹嘛那種表情啊?」
「啊、不……沒事……早安、佐藤……同學?」
「哎,叫我『佐藤』就好了啦!同學來同學去的不覺得也太生疏了嗎?」
「……唔、嗯……早安,佐藤。」
悄然無聲地,石像所在之處已成了一片綠地。
「我開動啦──夾──」
「!……佐藤你、也太自動了吧……」
「唔?好嘛,不然我『還』你?」
「噗……不要,吃下去就不要吐出來了。」
「……欸,神奈。」
「嗯?」
「你真的該多笑笑的,明明笑起來也不難看啊。」
在朝陽露水的迎接之下,枝芽重新地冒出頭來,所見第一眼便是湛藍的天空。
「哇啊啊!!玉子燒跟章魚香腸增生了!」
「不多做的話每次都被你夾去吃了。」
「!!……所以這是、特地為我做的嗎!!」
「……」
「『佐藤專屬・玉子章魚香腸──由來自關東的特級廚師所製作的愛的料理』──」
「噗……你安靜點啦……」
待下次天藍色的蝴蝶飛至時,石像眼淚所落之處已成為金黃色的絨毯──是盛開一片的瑄草。
天藍色的蝴蝶停在沐著露珠的瑄草上,輕振著翅膀──如同兩人初次相識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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