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骸髑的記憶


自從被男人帶上漫無目的的旅行後,他一直都知道這男人一心想求死,他知道這個男人跟他一樣失去了僅存的家人,所以一隻受了傷的獵鷹撿走了別人巢裡的幼雛,把他當成失去的雛鳥看待。
幼雛除了眼前的獵鷹外還有誰能依靠呢?
阿塔拉甚至並不介意他只是替代品,他不介意男人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阿塔拉」看過,而是當成他失去的兒子。
兩個求死的人之間,相互所求的病態關係成為兩人還能繼續活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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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阿塔拉對於死亡並不是那麼熟悉,但也不陌生,至少自從八歲見到母親離世時,他就注定會與死亡相伴。
當盜匪試圖用彎刀把他的眼睛挖出來時,他第一次感受到離死亡如此接近,儘管當時的他有那麼一絲想法閃過——如果能這樣與母親相見,也許並不壞?
而這一瞬間讓他放下了抵抗,隨即而來的是噴濺而出鮮血,以及眼球被挖裂時彷彿燒裂般的劇痛。那個霎那他的視線染上了鮮紅,右手邊所見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他的臉頰感受到有什麼液體不斷地流出、滑落,混合著湧出的淚水。視覺的落差以及求生的本能讓他開始想嘔吐,嗡嗡作響的腦袋讓他聽不清楚盜匪在咒罵些什麼。
直到那個男人突然從盜匪背後出現,捶了一個悶棍在盜匪頭上。
而與「穆爾希德」提早的相遇,附帶的便是伴隨在其左右的險境。
在失去母親的兩年後,一趟至薇涅沙的旅程中,阿塔拉才從四處旅行的年邁學者口中得知,瓦哈塔尼亞一族有著在孩子年滿十五歲後向族裡成年人拜師的習俗,而那名成年人將成為孩子們的穆爾希德——也就是「導師」。導師將會訓練這些孩子們他畢生所學,讓這些懵懂的幼雛轉變為能夠承擔族裡各項大任的成鷹。
聽聞學者的話後男人只是笑了幾聲,只希望阿塔拉稱呼他的名字就好,而當時的阿塔拉對這段話語也只是當成故事聽聽,畢竟對於他來說,「族人」是虛無縹緲的,「瓦哈塔尼亞」只是沙漠裡的那縷塵沙,風輕輕一吹便會消散的存在。
自從被男人帶上漫無目的的旅行後,他一直都知道這男人一心想求死,他知道這個男人跟他一樣失去了僅存的家人,所以一隻受了傷的獵鷹撿走了別人巢裡的幼雛,把他當成失去的雛鳥看待。
幼雛除了眼前的獵鷹外還有誰能依靠呢?
阿塔拉甚至並不介意他只是替代品,他不介意男人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阿塔拉」看過,而是當成他失去的兒子。
兩個求死的人之間,相互所求的病態關係成為兩人還能繼續活著的理由。
直至那個男人也差點被有著胡狼頭的死亡之神所帶走,他才意識到與年邁學者的相遇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會發生的事。
阿塔拉已經不記得當時的前因後果,只記得他用小小的手臂拖著男人浴血的身體到陰暗處,他的手感受到男人漸漸消失的體溫,他知道這男人也許不會待在他身邊了,這男人終於可以去見他真正的兒子了。
他無從知曉是因為悲傷、無助、憤怒,還是扭曲的嫉妒,他無法停止地啜泣,眼淚甚至把他的面罩都浸濕了——他永遠都只能是「阿塔拉」,而不是男人的兒子;他永遠都只能是被尊貴真主遺棄的「阿塔拉」,而不是有所歸屬的孩子。
已經被捏到發白的小小手指被另隻沾滿血的大手握住,阿塔拉第一次從那個男人眼裡看見自己。
他無從得知男人在踏進死亡之門前看見了什麼才讓他回頭,他只知道自此之後男人便要他稱呼他為「導師」,而導師在稱呼他的名字時也跟以往有所不同了。
是死亡讓他們正視了彼此的關係。
但最純粹的死亡也曾降臨在他身上過,那是比年幼時所遭遇的死亡更加冷硬。
在與導師分開的前兩年,他們在南方沙漠遇到了不明事理的烏羅比亞貴族,並與之發生衝突。弓兵的飛箭直接射穿他的肩膀時他並不以為意,直到他發覺視線開始往地面跌落,等意識到的時候,他的腳已經不聽使喚地癱軟,導致他整個人跌在地上——他中毒了。
喉嚨驟地緊縮,幾乎無法呼吸的他開始猛烈地咳起來,本跑在前頭的導師發覺阿塔拉並沒有跟上,回頭才見到人已經倒在地上微微抽搐。
在看著導師往自己奔來的同時,毒素已在體內竄流,他硬是抬起已經不控制的手,握住穿過肩膀的箭頭並把它折斷,在將插入身體裡的箭桿拔出的瞬間,他忍不住發出吃疼的呻吟聲。但對方不可能給兩人逃跑的機會,在導師被其他衛兵團團圍住的同時,早倒在地上的自己直接被貴族身旁的衛兵們當成沙包一樣揍,他一時之間甚至分不清楚他咳出來的血還有逐漸模糊的意識到底是毒素造成還是被打暈的前兆。
耳鳴越來越大聲,阿塔拉逐漸聽不到導師大喊著自己名字的聲音,不聽使喚的雙腿也失去知覺。他隱約感受到身體好像被從地上拉扯起來,本來蒙著臉的面罩也被硬生生地扯掉,逐漸渾沌的琥珀色眼睛看見貴族用精緻的手杖抬起自己的臉端詳了一陣,好像還喃喃說了些什麼話。
但毒素使得他的記憶也只到這為止了,僅剩下零星的斷片回憶是導師背著自己逃走,還有被醫師解毒後的甦醒,要不是肩膀傷口造成的疼痛,他還以為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至於事後導師憤恨地碎念著什麼「敢對我的徒弟貪圖男色還早得很」或是「貴族都有喜歡把人搞殘後監禁的癖好嗎」等等的話,又是另一回事了。